般说来,同样是在文艺领域中信马由缰,搞评论者与写小说者,使唤的家什不同。前者犹如《三国演义》中虎牢关前温酒斩华雄的关羽,单刀直入;后者恰似赤壁夜雾中草船借箭的诸葛亮,故布迷踪。要是文艺评论家又想以小说家的身份施展身手,莫不成会陷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尴尬?翻翻《死亡匣子》似乎可一窥端倪。
《死亡匣子》是美国 女作家苏珊·桑塔格的一部长篇小说。读这部文学作品,仿佛被人扯入一座故事的迷宫。尽管它的入口形象清晰,最初的登堂入室路径亦畅通无阻;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也与小说的男主人公、小名迪迪的显微镜推销员以往的生涯一样循规蹈矩。
已经离婚的迪迪为人温厚,然而身陷抑郁和孤独中。他出差途中,在火车包厢里遇到一位戴墨镜据说要去做眼科手术的姑娘海丝特,产生了想抚摸她的欲望。突然灯光熄灭,火车停在了隧道的黑暗中。为了探明停车原因,迪迪下了火车,用随身的电筒照亮走进隧道。他听到了声响,看到前方依稀的光亮。他追寻着声响和光亮的源头,来到火车头边。他看到有个衣着如矿工模样的大汉,在挂在隧道壁的灯泡照射下,正用斧头、撬杠,全力清除横堵在路轨上如同一面木墙般的障碍物。迪迪与大汉两人发生争执间,鬼使神差的他竟然杀死了大汉!
凶杀的血腥气尚在消散,淫邪的欲念居然升腾。迪迪神情恍惚地回到包厢中,陷入悔恨和犯罪恐惧中。车厢的灯光复明,火车忽然又开动了。迪迪急切地要向人诉说自己刚才的罪行。他悄悄将盲姑娘海丝特引到无人的洗手间,告诉她自己刚才曾下车干了件可怕的事;她却说:我不记得你离开过。似乎为了证实刚才和现在的真实性,迪迪拥抱、抚摸着海丝特,吻她、引诱她与自己 ……故事在继续,迪迪与手术后无法复明的海丝特成了家;迪迪隐姓埋名去拜访他杀掉的那大汉的遗孀,为了赎罪,他甚至想娶那遗孀为妻;迪迪将海丝特又带到他失手杀人的那隧道,竟然看到有个与被杀的大汉体貌相似的汉子也在清除路障!暴力与情欲再次和死亡相伴。迪迪独自从隧道进入一个散发死亡气息的空间……人们的阅读至此才明白,自己中了作者的圈套,被苏珊·桑塔格——如相声名家马三立所说的“逗着玩”。然而,你却没有被嘲弄的嗔意,因为你被作者的艺术才华所震撼。她竟然能将想象与现实、幻觉与真实进行链接、拼合时,做到了无痕迹,如浑然一体;同时,她生发、扩展着死亡、黑暗的词汇涵义,形象地探索人性的善与恶之瞬间交替,欲望的压抑和张狂之刹那的转接。搞评论者与写小说者各自的文字领域,在《死亡匣子》的叙述中也从相互扩张、彼此侵扰到融为一体,如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说的文本往往比较注重视角。《死亡匣子》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着迪迪与海丝特的故事。迪迪有正常的视觉,因为销售显微镜的职业,他在现实生活中逐渐养成用显微镜式的观察事物的敏锐能力,因此可以说赋予他超越常人的视力。海丝特却被弄瞎。有超越常人视力的迪迪的生活真实性,恰恰有赖于失去视觉的海丝特获得证明。这看似荒诞的线性因果关系,仿佛是个有悖常理的破绽,然而在小说创作中却是别有深意,是文艺评论时生发涵义的绝妙话题。有超越常人的视力的迪迪感觉到的生活,是黑暗、痛苦、凶杀和罪恶;失去视觉的海丝特却拥有智慧和德行。小说的人物就这样被裹上评论的隐喻。由此,苏珊·桑塔格轻巧地化解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尴尬。
《死亡匣子》也让人窥见苏珊·桑塔格对文学前辈的艺术传承,那小说中迪迪通过隧道进入散发死亡气息的空间里,不正有着美国 作家爱伦·坡的《厄舍屋的倒塌》中那阴郁、神秘又恐怖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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