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彦妮
一切开始得就像一场游戏,一场边界清晰、规则明确的游戏。剧本伊始,秦舞阳和狗屠、高渐离三人,三言两语就画好了疆域:这里是剧场吗?不是,这是两千三百年前燕国都城。人心惶惶无名无利,我们就这么醉生梦死吗?不行,我们得演戏。打起精神来,好好演,说不定演好了就能出名了。
开篇十句以内,莫言就站定了自己的立场:他是预备好了要完成一出具备“现代性”特征的剧作的,“假定性”作为其中最鲜明的观念,自一开场就被植入观众脑海中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我们这都是假的,演戏呢,您今天读剧本、来剧场不是上历史课,我们也不准备抒发满含国恨家仇的英雄主义情怀,我们玩儿呢!但是,我们准备,使劲儿玩儿,投入玩儿,玩儿真的。
然后人物悉数亮相,他们的脸庞姿态栩栩展现在眼前,你读来竟觉得有几分亲近熟稔,因为,他们本就是当下你身边围绕着的那群凡人。跨越了两千三百年的时空,无缝衔接。
高渐离是软弱虚妄的理想主义者,秦舞阳是野蛮伪善而又缺乏智慧的投机分子,狗屠是性情刚烈无法管理好自己情绪的一介莽夫,田光是占尽了功利社会的甜头之后故步自封自以为是的所谓“前辈”。
荆轲……荆轲只是一个,普通人,有寻常的欲念和贪婪,有不能修正的恶习和粗鄙,有无法走出的困境和局限,与众人唯独不同的是,他是一个看起来被选中的人。太子当然只是利用他我们当代人一定会这样想。莫言在此刻一样猜透了读者和观众的心思,于是慢慢让燕姬从纱幔幕帘后飘出来,你眼前会出现一个孱弱绝美的女子,你觉得她必然是残酷旷世中另外一颗小小的棋子,却不敢奢求她是这一片泱泱的假意虚情中 的真。
剧中所有关乎美好、仗义、大气、深情的戏码,莫言统统交由燕姬之口说出。她娓娓道来历史上(这个“历史上”,是真实发生过的)名垂千古的刺客和英雄事迹,悲悯而苍凉。然后荆轲问:“聂政之后还有名列青史的侠义之士吗?”
“那也许就是荆卿了。”燕姬冷言答道。
“想不到终结了几百年侠客故事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也许开始了新一轮侠客故事的,还是一个女人。”
荆轲与燕姬的这番对话最后由一旁的高渐离精准地总结收尾,他盯住燕姬说:“我真怀疑这花冠丽服之内,藏着一位青年侠士。”
别怪荆轲多情敏感,如果换作是你,你也会爱上燕姬,因为她会在不久的将来,教会荆轲生命中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一次失败的刺探,远远好过一场没有悬念的成功。如果一个人不得以要交付出自己的灵魂和尊严用以换得某种普世概念中的荣耀,还不如用获取利益的精力,来制造一场处心积虑的意外失手这是生命留给我们每个人,最后的一次机会,一次当英雄的机会。
剧本读至此,我几乎可以感受到桌前的莫言深深吐纳微微呼喘的气息。他的人生大抵是习惯接受悲伤,大过于得到快活的。于是一面施施然躲在众生身后讥笑他们的庸碌,一面不知疲惫地舔舐命运轮盘角落里那一点点勇敢的幻梦。然后,再亲手把美好杀掉,就像他让荆轲在壮别的易水河畔亲手杀掉最心爱的燕姬。
至此,故事的结局差不多已经昭然若揭,荆轲刺杀失手,被秦王活捉的剧情是他和燕姬无数次演练的成效。
诀别过荆轲,高渐离在飒飒冷风中说,戏快完了,他却越来越糊涂,太子听后大喝一声招来人马:“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他看的戏太多了。”我登时头皮一阵发冷,觉得身上原先披挂着的刀枪剑戟哗哗啦啦掉了一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弯腰捡起,还是任其尘归尘,土归土。
我本来是来找戏剧的,没想到,遇到诗讽刺的、玩世不恭的、不怀有一丁点儿希望的。莫言心里曾经住过一个荆轲,才出生,就已经死去,却是真真正正确凿无疑地活过的,那就不要再说了吧。
《我们的荆轲》/莫言剧作集/商务印书馆2012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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