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上）的生存意识与叙事伦理

 　　九十年代的余华经历了从先锋叙事到现实关怀的转型，这既是从先锋迷阵中的突围也是作者寻求创新与超越的自我救赎。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到《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再到新近的《兄弟(上)》，他都选择了一个相对真实的历史背景，循着一条可以触摸的历史轨迹，开始了对一个想象中的、经过放大的和浓缩的历史的讲述。从表面上看，《兄弟》依旧在讲述个体的人面对苦难的生存状况，重复着他所说的“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的写作方式，似乎并未从《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所采用的那种驾轻就熟的写作模式中走出来。但是《兄弟》与余华此前的创作相比，还是产生了一些新的因素，这些因素的重要性或许会被余华以后的作品证明和加深。

　　首先在生存意识上，《兄弟》中个体的人面对苦难的生存态度上与以往有了很大不同。余华80年代的写作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而90年代的温情写作在让人感动之余，带来的却是对苦难生存的绝望，因为人除了忍耐和无奈之下的平静超越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个体生命只有被动地承受。在《兄弟》中我们看到的父亲形象宋凡平既不像福贵那样一味忍耐，也不像许三观那样只会卖血，麻木地生活。他对生活采取的是一种主动选择的方式，他主动打捞因为偷看女人屁股而掉进粪坑淹死的李兰的丈夫，主动安慰因为丈夫而蒙受耻辱的李兰，并与李兰开始了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他们在沸腾的运动场上公开拥抱、结婚后第一天就在院子里给李兰洗头，引来十几个大人孩子观看。后来宋凡平为了一个诺言拼了命去上海接妻子，结果被造反派群众活活打死在车站。以及李兰在丧夫后悲痛难抑，七年不洗头，一洗居然白了发。这些情节无疑是经过了高度审美化的想象加工和处理。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并不存在，或者不可能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但在小说中却是可能的甚至是合理的。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比生活真实更高的小说叙事。在这一叙事过程中，作家要彰显的是人的生存意识。在宋凡平和李兰的爱情中我们看到了浪漫主义的华彩，他们坦然地相爱、激烈地 ，并且旁若无人地相思……这在50-70年代的中国社会空间中是不可想象的，那更应该是一个禁欲的时代，一个个性泯灭的时代，一个“个体”被“集体”粗暴干涉的时代。但是余华选择了一种迥异于中国人所“构想”的历史的叙事，表明叙事“不仅是讲述曾经发生的生活，也讲述尚未经历过的想象的生活”①。余华通过这种“想象的”“生活可能性”的叙事，完成了对那个残酷年代所稀缺的人的尊严的补缺，主人公不仅要“活着”，而且要有尊严地活，从而达到存在的自觉。这一点恰恰是有些尖锐的批评家针对《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所批评的作品的欠缺：“西西弗的存在是有意识的存在，‘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他在痛苦面前一直没有失去自我;但福贵和许三观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抗争，没有挣扎，对自己的痛苦处境没有意识，对自己身上的伟大品质也没有任何发现，他们只是被动、粗糙而无奈地活着，他们不是生活的主人，而只是被生活卷着往前走的人。无论是福贵，还是许三观，他们都是被命运俘虏的人，他们没有任何能力承担命运的变幻无常，也没有任何一刻有‘痛苦的清醒意识’”。②《兄弟》中的宋凡平无疑是一个活得有想法、有意识的人。他面对无法抗拒的苦难的种种表现，令人想起了在集中营中为了给孩子一个美好的童年记忆不惜撒谎的父亲(电影《美丽人生》)，父亲告诉儿子现在他们在做一场游戏，遵守游戏规则的人就会得到奖励——开上一部真正的坦克回家。于是，孩子忍受着饥饿，疾病和分离之苦，认真地等待着“游戏”的结束。而父亲为了保护儿子，在被杀害之前经过儿子藏身的柜子时，还大声暗示儿子不要出来，要遵守游戏规则。当黑暗过去，儿子从柜子里爬出来时，看到了解放集中营的美军开来的坦克。有这样一种父亲，在孩子面前掩盖苦难生活的真相，希望孩子永远看不到黑暗，永远感到做人的尊严和美妙。宋凡平正是这样的父亲。他把自己的“地主”身份巧妙地改为“地上的毛主席”，用树枝做成的筷子被他说成是“古人的筷子”，在数次被抄家的间歇带着两个儿子去看海……他永远留给孩子笑脸，不论是鼻青脸肿的笑还是挂着泪的笑;尽管他的身体最终为了塞进短小的棺材里，连膝盖都被砸折，尽管他死得毫无尊严，但在儿子的心中他就是天。他以自己的乐观、微笑与隐忍，以人性的慈悲和爱，使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父亲，一个活得有尊严的人。他拼死也要实现到上海接妻子的诺言，是因为这个诺言是他对幸福生活的许诺，是一种对生命的承担。这是一个不仅要活着，而且还要“生存”的人。他是为了“要生存而不得”才死去，他本可以像福贵和许三观那样“活”下去。同样，作为母亲的李兰也不是现实中轻易能找到的人物，她虽然普通，并且经受着奇耻大辱，但在丈夫死后她可以骄傲地说出丈夫的“地主”成分，她从容不迫地埋葬丈夫，从容不迫地准备自己的后事，最终懂得骄傲地活，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而活。这些人物不再只是活着，而且已经有了生存意识，在“活着”以外他们还有某种精神在支撑着肉体，宋凡平对许三观和福贵的超越无疑是余华对以往作品的超越。